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寄暢園老圖片:一座園林背後的文明輪迴

寄暢園老圖片:一座園林背後的文明輪迴

在江南園林中,或許它不是最有名的,卻是最有故事的。數百年間,這園子荒了、興了……輪迴中,激盪著幾代主人起伏的命運。從一座疏野小園,出落為冠絕江南的天下名園,寄暢園在康熙朝的聲名鵲起,昭示著清初屢遭打壓的江南文化,終於征服了滿清統治者,乃至全中國。
寄暢園老圖片:一座園林背後的文明輪迴
寄暢山水陰
大雪,給無錫惠山腳下的寄暢園披上了銀裝,遙望過去,竟有些水墨畫的意境。園名得自王羲之的《答許掾》詩:“取歡仁智樂,寄暢山水陰。”孔子讚許的“仁者樂山,智者樂水”賦予中國園林一套儒學基因,似乎冥冥中護佑著這座山水名園,生生不息,綿綿不絕。幸有園亭可安身

1665年10月,年幼的康熙皇帝登基後第4個年頭,一位20多歲的年輕人風塵僕僕趕到太倉拜訪江南名士吳偉業。得知吳先生去了松江,他又啟程東下,終於在一座臨水高樓上找到了吳先生。他叫秦鬆齡,來自無錫的一個望族,是北宋詞人秦觀的後裔。

寄暢園老圖片:一座園林背後的文明輪迴 第2張

長久的憂傷與失意,讓秦鬆齡清秀的面容略顯憔悴:幾年前他的母親剛過世,他也丟掉了官職,居喪期間,愛妻和祖母又先後亡故,一連串的沉重打擊使他長期沉浸在悲痛中。這年年底,母親的靈柩要下葬,他不憚艱辛,輾轉來求吳偉業作篇墓誌銘。

寄暢園老圖片:一座園林背後的文明輪迴 第3張
秦理齋全家在寄暢園合影這年,修復工作已然開始,重建了包括含貞齋在內的數座建築,圖為當時寄暢園錦匯漪沿岸全景(供圖/秦志豪)。可惜,隨著1937年日本軍隊的入侵,寄暢園再次受到重創。自此以後,秦氏家族限於財力,園林亭榭失修,山池草木無人照料,呈現一片蕭條景象。
寄暢園老圖片:一座園林背後的文明輪迴 第4張
命運多舛的民國寄暢園
1933年,園主後裔秦理齋先生與家人在寄暢園合影(供圖/秦寅源)。此時的
寄暢園剛經歷過幾番劫難:1921年,某些秦家後人計劃將寄暢園租給商人莫如爵開設遊戲場,所幸被秦毓鈞等人發現並呼籲制止;3年後的冬天,園中的西式大樓又毀於戰火。

兩人相差近30歲,一為當世文豪,一為年輕後生。4年前吳偉業的母親過世,爾後不久,朝廷發動“江南奏銷案”,他被革職查辦,幾至傾家蕩產。吳、秦兩家乃世交,而此番近乎相同的遭遇,使兩人充滿惺惺相惜之情。

1661年朝廷以拖欠錢糧為名懲處江南官紳,被罷黜的官員有11346名,縉紳2171名,稱作“奏銷案”。它與同年的“通海案”、“哭廟案”合稱“江南三大案”,清史專家孟森認為,三大案的實質是把持朝政的滿族保守勢力“積怒於南方人心之未盡帖服,假大獄以示威”。經此數劫,“江南英俊,銷鑠殆盡”。

秦鬆齡天資聰穎,12歲中秀才,18歲中舉人,19歲中進士,是清初最年輕的翰林。他受到順治帝的垂青,負責為皇帝起草文書,對朝廷政策很瞭解,在朝廷嚴查糧稅前,秦家已謹慎交齊了所有糧稅。但意想不到的是,由於秦鬆齡有功名可免賦稅,一名鄰縣的姑姑遂將田產掛在他名下,使他受到牽連。姑姑早年喪夫,獨子尚幼,秦鬆齡不忍上訴申辯,甘願代人受過。於是大好仕途就此斷送。

而吳偉業的心情則更復雜。作為享有高名的前朝名士,他當年受到清廷的反覆詔徵,母親流涕催裝,勸他進京。他因此大病了一場,痛哭自己將“一錢不值”,入朝作了貳臣。誰料母親去世後,丁憂期間他先受奏銷案影響幾至破家,又遭通海案牽連險些喪命。他就像被迫出嫁的女子,本就千般不願,如今竟被休棄,痛悔之情,可想而知。

無論是先帝寵臣,還是文壇領袖,在政治漩渦中都不過像枚落葉,飄零浮沉,任由擺佈。回首往事,兩人都痛感文人的脆弱無力。要到多年後,秦鬆齡才會發現,清廷對江南的這輪打擊,導致萬餘文士仕途斷絕,不得已悠遊於湖山園亭間,反而促進了江南園林的繁盛。

十月的深秋江天澄澈,吳偉業感嘆道:“自古文人多流離”,隨即又微微一笑,說:“幸有園亭可安身”。秦鬆齡介面說:“晚生此來還有一事相求。無錫惠山腳下有座家園,荒置已久,家父想請梅村先生您推薦一位名手代為繕治。”吳偉業會心地說:“你說的是尊府寄暢園吧?令尊可是想請張山人?”秦鬆齡微笑頷首:“張山人曾為家父疊微雲堂小山,由王煙客先生題額。晚輩少時在堂中讀書,松竹森森,山石峨峨,洵為佳作。這次還請梅村先生代為引薦。”

寄暢園老圖片:一座園林背後的文明輪迴 第5張
魚之樂,何人知?
此為明代畫家宋懋晉繪製的《寄暢園五十景圖》之一,本文所用的古畫皆出自其手筆。畫家似乎手持鏡頭在園林上空同一高度處水平移動,為每一景各拍了一張,較為忠實地記錄下明代寄暢園的影象資訊。“魚之樂”,是哲學史上最耐人尋味的問題。明朝重修寄暢園的秦燿,對此也饒有興趣,併力圖加以體現,如畫中所示,他在跨水長廊中設定一檻,與好友斜倚美人靠上賞魚。他還專門寫了《知魚檻》一詩:“焉知我非魚,此樂思蒙莊。”至清初,池中的知魚檻與長廊、涵碧亭一同被挪至東岸。右頁圖是東岸邊的知魚檻內,遊人們正在賞魚,與古畫相比,少了些許文人意趣。

從秦鬆齡的《茸城訪吳梅村先生》詩,仍能想象他與吳偉業的這次會面。兩人所說的張山人又稱“山子張”,姓張名漣,字南垣,是當時首屈一指的造園家。1620年33歲的張南垣為畫家王時敏(號煙客)建造樂郊園,一舉成名,從此公卿文士們交書走幣,爭相聘請,每年不下數十家。從業近50年來,張南垣的作品遍及大江南北,以致文人聚會時聊起各自的園亭,如果不是出自張南垣之手,都會覺得顏上無光。吳偉業與張南垣半生交好,他位於太倉的梅村便是張南垣的力作,名士錢謙益、吳昌時造園時都曾由他引薦。秦鬆齡正有心請張南垣出山,求吳偉業牽線,可以說再合適不過。

吳偉業沉浸在渺遠的回憶中,臉上浮起一縷笑意:“那時可是我們的盛世。張山人疊山栽樹,王煙客題額繪圖,我與牧齋(錢謙益)常悠遊其間,一時多少名園勝景,文苑風流。”他停頓了一下,感慨地說:“俱往矣。世變後園亭與人共憔悴,唯餘殘山剩水,令人不勝其悲。而今山人與煙客皆垂垂老矣,恐不能再費心經營園亭。不過,山人有四個兒子,一個從子,都深得其家傳。煙客也有不少得意門生,我可以代為引薦。”

寄暢園老圖片:一座園林背後的文明輪迴 第6張
園林中的“詩情”

秦鬆齡對寄暢園的印象始自童年。他的伯父秦德澄早卒無子,他剛出生就被過繼給伯母王朗。王朗出身名門,能詩善畫,與鬆齡相依為命,對這位嗣子疼愛有加。秦鬆齡小時候最期待的便是隨伯母遊寄暢園。寄暢園所在的惠山終年遊人如織,為避開遊客,伯母總是選在陰天前往,牽著小小的鬆齡穿過竹林花叢,教他辨認各種草木;有時駕一葉小舟,採摘池中的蓮花香藕。直到成年後,經歷了種種挫折和打擊,秦鬆齡才逐漸理解這座家園遠為厚重的歷史。

寄暢園的前身是明代歷仕三朝的名臣秦金建造的鳳谷行窩,與嘉靖朝的“大禮儀之爭”有關。在這次抗爭中,戶部尚書秦金是領袖之一。氣急敗壞的皇帝逮捕了134人,打死18人。秦金雖只被罰除俸祿,但朝政如此,他不願與當權者合作,1527年告老還鄉,買下“漚寓”僧房建造了鳳谷行窩。這處僧房背靠惠山,南鄰惠山寺,內部有山有水,並有數百株寬逾合抱的喬木,可謂最理想的造園基址。秦金簡單修繕了一番,便儼然成為一座繞有野趣的山園。

秦金過世後,鳳谷行窩一直受到良好的維護,但數十年來都沒有大的興建,直到家族中又出了一位聲名顯赫的人物——秦。

秦28歲中進士,主考官為大學士張居正。在座師提攜下,秦仕途順遂,不斷升遷,46歲已成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,巡撫湖廣。但他的出身成為一個無法擺脫的魔咒,張居正過世後他便受過沖擊,1591年政敵們再次找到機會,攻擊他貪汙瀆職,秦被解除了一切職務。第二年冬天,他回到無錫,為消除罷官的苦悶,全力投入到鳳谷行窩的拓建中。

幾年後,當年的疏野小園煥然一新,景緻增多為20景,廳堂軒榭一應俱全。秦取王羲之“取歡仁智樂,寄暢山水陰”詩意,將園名正式定為寄暢園,並請來名家好友,慶祝園林落成。這次盛會在很多年後仍膾炙人口。王登、屠隆、車大任各撰寫了一篇《寄暢園記》,畫家宋懋晉繪製了《寄暢園五十景圖》。

秦運用文人作文的手法造園,引用了大量“典故”,使這座園林洋溢著濃郁的文人氣質。園名取自王羲之的詩,山區引水入池的曲澗也效仿王羲之,秦的雄心是在此修禊浮杯,媲美蘭亭;山間的桃花洞取自陶淵明的《桃花源記》,書房含貞齋前的孤鬆,也是向陶淵明致敬;知魚檻出自《莊子》的濠上之樂,臥雲堂隱喻園主的東山之志,棲玄堂欲學揚雄閉門著書,箕踞室效仿王維獨坐嘯傲,清響齋取自孟浩然的詩,先月榭取自白居易的詩……幾乎所有景緻皆有出處。

這些典故將數千年的隱逸文化薈萃園中,漫步其間,彷彿在展看一幅幅生動的隱逸畫卷,撫景如對其人,那些先賢逸士皆成為自己的園中伴侶。這種意象再現的解釋學式創作,模糊了古今之隔,園主與古人的精神在園中相遇,相愜相融,生動詮釋了文人園林作為精神棲居的本質。秦的寄暢園可謂藉助詩文造園的典範。

寄暢園老圖片:一座園林背後的文明輪迴 第7張
寄暢園老圖片:一座園林背後的文明輪迴 第8張
由“瀑”變“溪”
曲曲折折的宛轉橋通向水中小亭,周圍綠樹紅花映襯著青色的湖石,亭內園主正陪同客人仰頭欣賞對面瀑布。據明代文士王稺登對寄暢園的評價,泉是寄暢園最好的景緻,其次是石,再次是花木果蔬、堂榭樓臺。瀑布是明代寄暢園的特色,到清初秦鬆齡改建時,因水源不足而將原來的山體挖開,將泉水引至谷底,成為叮咚流淌的山溪,是為八音澗。上圖右側,是如今的鶴步灘,為當時的澗水入池處(攝影/李孝忠)。

改筑後的寄暢園,躍身為吳中名園,併成為一份厚重的家產,秦去世後被分成四份,由各支子孫繼承維護。這一分割破壞了園林的完整性,明清之際的動亂,更加速了園林的荒廢。直到順治年間,秦鬆齡的父親秦德藻成為族長,才將寄暢園合併為一。

秦鬆齡將這座家園的曲折身世,仔細寫入自己篡修的《無錫縣誌》中。成年後的他走在園中,看著歪倒的湖石、擁塞的泉流和滿地的殘枝枯葉,遙想起兩位先祖的蹉跎仕途和隱逸閒情,諸般往事與自己的人生遭際逐漸融為一體。他忽然感到,所有的挫折彷彿都是冥冥註定,園林的盛衰總是與文人的窮通緊密糾纏,父親說的對,寄暢園需要一位新主人,自己正是最合適的人選。

再造一處畫境

1665年底,秦鬆齡將母親安葬,第二年春便前往嘉興拜訪張南垣。張南垣移居嘉興已近30年,城內外到處都有他的作品。他推薦了侄子張,並讓張陪秦鬆齡遊賞自己20多年前營建的鶴州草堂。

這一選擇別有深意。鶴州草堂位於放鶴洲,相傳是唐代宰相裴休放鶴之處,南宋朱敦儒曾在此建造別墅,1642年建成的鶴州草堂,被推許為嘉興第一名園。作為當地最富歷史興味的名跡,正與素以傳世久遠著稱的寄暢園相稱,秦鬆齡的《放鶴洲》詩說“兩度名園過,人傳舊相家”——引起他深切共鳴的正是鶴洲草堂的輝煌過往。同時張南垣也在向張示範,如何改建一座歷史名園。

聘定了造園師,秦鬆齡繼續南下,先後遊覽了杭州西湖、錢塘江、七裡灘、彭蠡湖、滕王閣、小孤山、採石磯和燕子磯等名勝,儼然在為造園蒐集素材。等他回到無錫,張已查勘停當,胸有成竹,只待兩人議定便可開工興建。

寄暢園老圖片:一座園林背後的文明輪迴 第9張
明代萬曆二十七年(1599年)的夏天,秦燿改建寄暢園竣工之時,請名士王穉登寫了一篇《寄暢園記》,文中描述了這樣一處勝景:“引懸淙之流,甃為曲澗,茂林在上,清泉在下,奇峰秀石,含霧出雲,於焉修禊,於焉浮杯,使蘭亭不能獨勝。”這正是上圖中所繪的“曲澗”。曲澗今已不存,在清初被改建成為八音澗。
寄暢園老圖片:一座園林背後的文明輪迴 第10張
八音澗較之曲澗,設計更為複雜,它藉助人工堆疊的假山,使泉水在澗中流淌變化:忽而潛入地底,忽而從腳底湧出,忽左忽右,忽寬忽窄,最終跌落池中。泉聲也是變幻莫測,時而嘩嘩,時而淙淙,時而清越,時而沉鬱,有如八音同奏,八音澗因此得名。

張追隨張南垣多年,閱園無數,此前雖聽過寄暢園的名聲,但親眼見到還是吃了一驚。江南園林多在城中,不免侷促,而身處山林的寄暢園,遠離塵囂,極為可貴。很多園林雖標榜歷史悠久,如滄浪亭追溯至北宋,獅子林始建於元末,實則屢興屢廢,每次都近乎重建。寄暢園則一直受到秦氏子孫的悉心照料,宛如一位年逾百齡的長者,滄桑而古雅。

張仔細走遍了園中每一處角落,一個大膽的構想在他心中逐漸成形。他不要簡單地修復原狀,而要賦予這片山水新的生命。而他首先需要確定的,是秦鬆齡能接受多大程度的改築。

秦的寄暢園分為南部起居和北部遊賞兩區。秦鬆齡希望保留南北的分割槽,對起居部分原樣修復。張點頭認同,南區的臥雲堂、箕踞室、含貞齋格局謹嚴,乃是園中之宅,儲存的也好,修復即可。“至於北面的遊賞區”,秦鬆齡謙虛地笑笑,說:“張山人是行家裡手,還要請您作主。”

北面遊賞區的中心是錦匯漪水池,與池西假山構成園林主體。張說:“當年舜峰公(秦)在山頂開鑿曲澗作流觴之飲,構思甚雅。可惜地勢較高,水道又寬,如今的水量已很難維持。我建議將山體挖開,深六至七尺,形成一道山谷。將泉流引至谷底,縮窄水道,這樣不但引水容易,水量也好控制。”秦鬆齡心中一動,挖開假山對於寄暢園不啻抽筋動骨,這個構想委實大膽,而張所言也是實情。他幼時還在涵碧亭看過瀑布,後來水源枯竭,再也未能恢復。張看秦鬆齡若有所動,接著說:“我已察勘好山谷路徑,避開山間樹木,一棵不動。將來用黃石砌築谷壁,人行谷底,泉流腳下,頭頂則是參天的古樹。那時這座假山將變成一座真山。”

秦鬆齡聽得入迷,問道:“山區如此,水池又如何處置?”張說:“涵碧亭是為了賞瀑布,知魚檻則為賞涵碧亭,環環相扣,結構縝密。但如今既挖開山體,瀑布已不存,亭檻便失去了依附。此外,在嘉樹堂前望錫山塔及池中倒影,景緻絕佳,惜有一亭一檻橫攔於前,不夠疏暢。我建議將知魚檻挪至東岸,使水池南北通為一體;涵碧亭也向東移,將宛轉橋拉直連起東北兩岸。如此一來,山林幽深而水池浩渺,奧曠兼得。”秦鬆齡忍不住拍手稱妙,連連點頭:“皆依山人!另外,我此番遊江南,曾至七裡灘、採石磯與燕子磯,對臨水灘頭甚感興趣。”張介面道:“此意甚好。我可在假山近水處設片水灘,與知魚檻一西一東將水池攔腰束住,既使池岸曲折有致,又可平添深遠之趣。”

張取出一頁絹紙,那是改築的詳細圖樣。秦鬆齡低頭看圖,恍然領悟張籌劃的整體構思:他一直耿耿於懷的水量下降反倒成全了張,使開山辟穀成為必要,讓他得以施展張氏家傳的在咫尺之地營造“群峰造天,深巖蔽日”氣象的疊山絕藝。以此為起點,再將此前依山跨水、隨意點綴的亭臺軒榭,挪至東岸和北岸,與西岸假山形成隔池相賞的佈局。

張的調整使園林佈局變得洗練得體,造就了今天的寄暢園:寄暢園所在的惠山位於城西,園內建築多在東側,面向山林而背對城市,向西經水池到園內的假山,再到園外的真山,營造出從城市人間向天然山水的有機過渡。這與園南的惠山寺恰成對比:惠山寺坐西朝東,俯瞰城市,表現的是佛教的普渡眾生;寄暢園坐東朝西,面向山林,表達的則是主人的林泉高致。

寄暢園老圖片:一座園林背後的文明輪迴 第11張
高閣好借景
一座兩層的高閣,佇立於寄暢園的最南端,是為鄰梵閣。除了這座,秦燿時期的寄暢園中還有三處高樓,分別為環翠樓、凌虛閣和鶴巢亭,它們不但能居高臨下、盡覽一園之勝,還可以借景園外。惠山和錫山蒼翠秀美,在高樓之上皆可借入園中。這在宋懋晉的畫中可以找到印證,在“薔薇幕”和“花源”中,錫山上一木一石兩座塔於渺遠處清晰可見。此外,文人園林追求塵外之致,惠山寺廟作為超凡脫俗的象徵,是最佳的借景物件。
寄暢園老圖片:一座園林背後的文明輪迴 第12張
圖為從惠山寺內向北望鄰梵閣的情形。

隔池相賞的建築與假山,分別代表了人工和自然,寄託著人們對彼岸異質世界的嚮往,這正是中國山水畫最經典的構圖,深深影響著元明以來的園林格局。隨著時代發展,文人的趣味也在變化,明清之際對“畫意”的追求壓倒“詩情”,成為新的潮流,而站在潮流頂端的便是張南垣開創的“張氏之山”。他善於採用畫家手法疊山,吳偉業《張南垣傳》形象地寫道,“初立土山,樹木未添,巖壑已具,隨皴隨改,煙雲渲染,補入無痕”,張氏營造的園林彷彿三維的山水畫,讓人如同進入畫中游賞。

張所說的“雖是假山,卻如真山”也很值得玩味。文人造園源自對真實山水的熱愛,由於不能住在山林中,他們便將其縮微到庭院裡,疊拳石為山,鑿勺水為湖,文人們一直在藉助想象體會自然。如清朝畫家湯貽汾所說:“觀庭中一樹,便可想見千林;對盆裡一拳,亦即度知五嶽”。但張改築的寄暢園假山卻不再是自然山川的縮微,而是真實自然的區域性——從池東眺望園西的假山,彷彿惠山延入園內的餘脈;待進入山谷,巖壑森森,流水淙淙,行走其間如置身於萬山叢中。

秦對典故的運用,是通過古人之眼,經由古人之心觀看和感受自然,如王國維論詞,“雖格韻高絕,然如霧裡看花,終隔一層”;張的假山則讓人直面自然,有如第一流的詞作,沁人心脾,豁人耳目。改筑後的寄暢園使人得以無限親密地接近自然,其間既不再隔著想象,也不再隔著古人,真正實現了文人安居山林的理想。

雅整合就名園

1668年9月,吳偉業光臨新落成的寄暢園,將文人崇尚的園中雅集推向了高潮。

一行人到達寄暢園已是下午,縣令吳興祚和秦鬆齡陪在老詩人兩側,嚴繩孫、姜宸英、顧湄等年輕人緊隨其後。眾人從東面入園,先進入一處小庭院,幾株巨樟遮天蔽日,古樸之氣撲面而來。左偏一處洞門將他們引入遊廊,沿廊前行右轉,折入一座臨水亭榭,景緻豁然敞開。吳偉業看到匾上題著“秋水閣”三字,便知這是秦時的知魚檻。“秋水”與“知魚”都出自《莊子》。

寄暢園老圖片:一座園林背後的文明輪迴 第13張
寄暢園老圖片:一座園林背後的文明輪迴 第14張
寄暢園老圖片:一座園林背後的文明輪迴 第15張
丈人石與美女石
在中國的文人園林裡,一切自然的東西都有它天然的形態和人格。如上圖中的這塊石頭,就被尊稱為丈人。“石丈”的稱呼源自宋朝米芾拜石並呼之為丈人的故事。圖中這兩位站在寄暢園高大奇石旁的賞石者,想必也在回味著這段典故。被賦予生命和人格的不僅有石,還有歲寒不凋的松柏,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,勁節虛心的竹子等,它們跟文人有情感上的聯絡,能引起心頭的微瀾和想象,代表一種生活理想和文化精義。左頁圖中這塊奇石,也是寄暢園舊物,百姓們稱呼她為“美人石”,但諳熟文化典故的乾隆皇帝則特意賜名“介如峰”。石丈門的巧思
門框好似畫框,框住了一幅美景:陽光在樹影間灑下一片金色,一塊精巧的太湖石矗立中央,上有鏤空的花窗,下有柔軟翠綠的蘭草,小徑從門框中而出,路過湖石,延伸而去。最令人感嘆的或許還不是框中美景,而是門楣上的篆書:石丈。石丈門內石丈人,真可謂匠心獨運。

亭榭向前挑出,站在亭中向西望去,好一座巍峨雄偉的峰巒,突入眼簾!山上的樹木鬱鬱蔥蔥,高不見頂,愈襯出峻拔的氣勢。山間泉水涓涓流淌,眼前秋葉飄零,吳偉業拍手稱妙,誇讚鬆齡:“秋水二字,極是貼切。”

從亭中出來,穿過宛轉橋來到北岸,吳偉業轉身向南望去,傍晚的斜陽正打在錫山龍光塔上,霞光璀璨。這座七層高塔前幾年剛剛傾圮,僅剩三、四層,吳偉業指著池中塔影,對吳興祚即興詠道:“似有一帆至,何因半塔留。”吳興祚歉然一笑,答道:“此塔乃吾邑文風所聚,我已與鄉人商議妥當,下個修復的便是龍光塔。”正說笑間,忽然飄來一陣細雨,眾人退入嘉樹堂,僕人已擺好晚宴。秦鬆齡開啟堂前門窗,看池面漣漪,聽雨打枯荷,一時間園中霧氣氤氳,恍如仙境。

用完餐,細雨已停,水霧散去,清爽之氣撲人眉睫。空中捧出一輪明月,皎潔可愛。吳偉業站在堂前看右側的假山,入口石壁鐫著“八音澗”三字,澗內泉聲藉著雨勢愈發響亮。秦鬆齡微笑道:“這裡是山泉入池處,乃是出口,梅村先生欲遊山,請隨我來。”眾人隨他從左側小徑入山,輾轉行至泉源處。只見西牆下一窪小池,泉流噴湧,水花四濺,向東潛入地底。眾人循窄路走進山谷,宛若桃源入口,魚貫行了十餘步,豁然開朗;泉水也從腳底突然湧出,沖刷著澗石,琮作聲。繼續前行,溪流在左側隨著穀道由寬變窄,越來越細。道路如不可通,水流幾不可見。忽然向左一轉,踏過一塊汀石,穀道再次放寬,形成一處山間敞地,有石桌石凳可供停歇;泉流則分作左右兩支,縈繞著眾人,相和鳴響。再向前走,左側泉流伏入地下,僅餘右泉,彷彿變法術一般,瞻之在左,忽焉在右。山谷則再次收窄,泉流也越來越洶湧,奔騰澎湃,終於流到出口,訇然跌入池中。這段穀道不過數十步,卻儼然一次驚心動魄的歷險。尤為動人的是,一路上山泉攜帶著月影,穿巖越蹊,忽隱忽現,時左時右,在最終跌入的一剎,散落滿池瓊華。吳偉業回味良久,感慨道:“真乃鬼斧神工,巧奪造化。縱使張山人親自出手,亦無過於此。”

寄暢園老圖片:一座園林背後的文明輪迴 第16張
屋脊上的微縮景觀
綠蘿、黑瓦、屋脊的雲紋裝飾,這些在中國園林建築中並不稀罕,但在屋脊中央安放園林的微縮景觀,寄暢園稱得上是獨樹一幟。微縮的園景氣勢雄渾,其上被視為寄暢園標誌性景觀的錫山雙塔,像是在時時提醒遊人們其所在之處。
寄暢園老圖片:一座園林背後的文明輪迴 第17張
造出“真山真水”
泉水,順著山石跌落深幽的澗中,如不加說明,此景會被以為是自然的真實山水,抑或是山水畫的區域性。然而這卻是清代造園家張鉽在寄暢園中建造的八音澗。八音澗又名三疊泉,泉水在澗中會跌落三次,不僅看似畫境,也是聽覺上的美妙享受。
寄暢園老圖片:一座園林背後的文明輪迴 第18張
蝶戀花
四隻蝴蝶,撲向中間的花朵,這一幕蝶戀花出現在不起眼的地面上,在寄暢園中有多處,此手法曰“鋪地”。值得一提的是,拼出這幅圖案的鵝卵石、磚塊,是當年造園的建築廢料,在此重新煥發出光彩。

吳偉業的品鑑使寄暢園名聲大噪,同遊的姜宸英還作了《惠山秦園記》。當年秋便有“婁東十子”的許旭和探花葉方藹聯袂來訪。1669年,徐乾學、方文、宋琬、周肇、顧宸、顧彩、龔百藥、黃家舒……慕名來遊的江南名士更是絡繹不絕。值得一提的是,這年王時敏的高徒王也來到無錫,為秦鬆齡繪製了《寄暢園十六景圖》。按照明代造園的傳統,園林通常有園、記、詩、圖,四位一體,至此,秦鬆齡對寄暢園的改築終於完備。

晚明名重江南的才子餘懷,也被寄暢園吸引。餘懷晚年僑居吳中,將主要精力用在研究崑曲上,很快成為鑑賞大家。他是在為清初崑曲家徐君見的曲譜作序時聽說的寄暢園,但引起他興趣的,並非園中的勝景,而是園主的家班。

1670年,秦鬆齡廣邀文士到寄暢園賞曲。餘懷連夜從南京啟程。他趕到園中時吳興祚、秦等當地名流已在等候。吳興祚儼如寄暢園的第二主人,邀請餘懷先行遊園。當時已是深秋,黃葉滿山,金碧燦爛,餘懷穿過遊廊,望著波平如鏡的池水,心情卻澎湃不已。他已無心賞景,而是盤算起,何處可坐賓客,何處可置歌伶,何處吹笛,何處弄笙……在他眼中,寄暢園已化為一座天然的戲臺。

他盤算未定,吳興祚邀眾人到秋水閣就座。少頃,一艘畫舫凌波而至。站在船頭的是秦鬆齡,微笑著向眾人拱手,神采煥發。在他身後有歌伶六七人,穿青色粗麻布袍,著五色絲織屐履,恂恂如書生,綽約若處子,宛如天人下凡。他們或抱琵琶,或攜三絃,十番蕭鼓,不一而足,錯落列坐於秋水閣對岸的鶴步灘上。眾人在閣中凝神屏息,聽樂聲穿林度水而來。只聞檀板輕敲,管絃悠揚,忽然歌喉乍起,有如嬌鶯啼樹,又像玉盤落珠,字正腔圓,聲韻宛轉。一曲將終,行雲不流,萬籟俱寂。餘懷忍不住擊掌狂呼:“徐生徐生,果不欺我!”

音樂與園林自古便有著難解的緣分。《梁書·昭明太子傳》提到:南樑太子蕭統泛舟遊園時下屬建議“此中宜奏女樂”,蕭統答曰“何必絲與竹,山水有清音”。這時的音樂與園林還處於互相爭寵的地位。但慢慢的,這兩種深受文人喜愛的藝術逐漸結合起來,園林成為最適合欣賞音樂的場所。

餘懷稱讚這次雅會,“淮海風流足千古,河陽移種花千畝”,秦鬆齡延續了先祖秦觀的千古風流,張則提供了演奏曲樂的絕佳舞臺。詩歌、繪畫和音樂是文人最鍾愛的三種藝術,它們都被包容進寄暢園中,既成就了寄暢園,也被寄暢園所成就,從而使這座園林成為古代文人世界最完美的呈現。

復興的江南

由於吳梅村和餘懷的稱揚,寄暢園的名氣迅速攀升,幾乎成為康熙初期最著名的私家園林。同時這還應歸功於吳興祚在無錫的長期主政。因其親漢的立場,吳興祚在無錫當了13年縣令。改善民生之暇,他還積極修復錫惠名勝,當年因“奏銷案”罷歸的文士紛紛投身到他的幕府中。由他主導的惠山雅集,與王士禎在揚州的紅橋雅集南北相望,馳名大江兩岸。惠山雅集的中心無疑是寄暢園,吳興祚自豪地誇耀:“南國探幽地,惟餘寄暢園”,來訪的高士名流皆被延請到園中,寄暢園成為無錫的名片和客廳,冠絕江南。

寄暢園老圖片:一座園林背後的文明輪迴 第19張
先月榭的秋色
先月榭是古人臨水賞月之處,秋天給它增添了豐富的色彩,為紅楓、綠水掩映著。當年建園的秦金、秦燿、秦鬆齡,賦予這座園林的文人氣質和巧思,至今也能於此體味到。

轉眼間康熙皇帝登基已有十餘年,當日的幼童已長成幹練少年。隨著鰲拜等保守勢力的垮臺,漢族士人的處境漸有改善。1674年秦鬆齡赴荊襄講學,投入到平定三藩的大軍中。1676年吳興祚先後升任福建按察使、福建巡撫,在平臺戰役中立下大功,調升兩廣總督。蟄伏多年的江南文士紛紛出動,謀求新職。繁華熱鬧的寄暢園一下子安靜下來,成為秦家父老頤養天年、秦氏子弟靜心讀書的場所。

1678年,三藩初步平定,康熙詔開“博學鴻儒”特試,選出的“五十鴻博”中江南士子佔了41位。秦鬆齡考中一等第八名,黃與堅、嚴繩孫、朱彝尊、陳維崧、毛奇齡、施閏章、湯斌、汪琬、尤侗……這些寄暢園的常客皆榜上有名,寄暢園的名聲也隨他們傳入京城。秦鬆齡入朝後成為日講起居注官,陪侍在康熙左右,不久又被選為皇太子胤的老師。

饒有意味的是,當秦鬆齡在宮廷為皇家服務時,皇帝卻來到了寄暢園。1684年平定臺灣後,30歲的康熙決定南巡,親自看看他的江山。康熙此行登臨泰山、巡視黃河、祭祀孝陵、謁拜孔廟……表現出勵精圖治的進取姿態,迴鑾時希望欣賞江南風景,他選中了寄暢園。

1684年10月,秦鬆期在園中接駕,康熙問起家世姓名,吃驚地問:“秦鬆齡莫不就是爾一家麼?”這座享譽天下的名園竟然屬於自己的近臣,讓康熙平添幾分親切。當時王已成為宮廷畫師,在他後來繪製的《康熙南巡圖》中,“秦園”赫然在列。

康熙探訪寄暢園還有一重深意。這次南巡迴京後他開始在西郊建造暢春園,主持設計的正是張的堂弟、張南垣的四子張然。張然被聘為皇家總造園師,先後設計了南海瀛臺、玉泉山靜明園等,此後百餘年間,康乾盛世的皇家園林皆由“山石張”主持,與負責皇家建築的“樣式雷”並駕齊驅。

秦鬆齡的仕途並不順利,在他78年的生命裡,“通籍六十年,立朝僅九載。”他晚年住在寄暢園,對個人的浮沉已不介意。每次他拄杖站在嘉樹堂前望著園中山水,便不禁想起當年與吳偉業站在江樓上的情景。那段歲月變故迭起,無數名園毀於戰火,鴻彥碩儒斯文掃地,“無用”的書生被堅硬的現實碰得頭破血流。在強權與暴力面前,故土孕育的精緻文明是何等脆弱與卑微。然而正是這看似柔弱的文明,雖在歷史車輪下屢遭碾壓,卻從未喪失堅韌的生命力,僅僅幾十年後便重又復甦。

秦鬆齡曾當過太子的老師,如今長子秦道然也成為皇九子的侍讀,寄暢園得到皇帝的睿賞,“張氏之山”主宰著皇家園池,甚至崑曲也傳入宮廷,成為雅樂。曾不可一世的粗暴與野蠻,再次拜倒在雅緻的文明面前。眼前的寄暢園書寫著他們這代人的傳奇,讓他蒼老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意。

但寄暢園浮沉的命運仍將繼續:秦道然在雍正登基後被視為眼中釘,罰銀十萬兩,寄暢園被沒收。人們都以為“寄暢園不易二姓”的神話就此破滅,一代名園終將淪廢。孰料,乾隆登基後,秦道然的長子考中探花,皇帝將寄暢園發還,並出官費修繕。乾隆在清漪園(今頤和園)仿寄暢園建造了惠山園(今諧趣園),是他首次寫仿一座江南園林。寄暢園受到的尊崇至此可謂登峰造極。然而在太平天國戰役中,惠山成為戰場,寄暢園再度淪為殘山剩水;抗日戰爭中又遭到日機的瘋狂轟炸……

歷經近500年的歲月,這座園林依然挺立在今人面前,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。秦鬆齡無法預知寄暢園的命運,他唯一能堅信的,是文明綿綿不絕的生命力和屢創屢興的自愈力。寄暢園的存在,似乎便是為了證明這一點。


責任編輯 / 戴瑩 圖片編輯 / 餘榮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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