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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澄澈明淨的天空下 文/舒婷

在澄澈明淨的天空下 文/舒婷

在澄澈明淨的天空下 文/舒婷

手扶住窗櫺,我的心突然發疼。這是一個普通的夜,白天剛下過陣雨,風特別溼潤,猶如海的呼吸,輕悄地穿過荒蕪的花園,撫摸了我一下,臉上一陣涼意。

是什麼使眼睛發潮?為什麼會想起你?窗外黑黝黝的屋脊,像幾條臥鯨。深深淺淺的燈光,似乎要從萬千人生故事中,洩露一點什麼訊息。好比一本書的封面,引誘你去翻閱。不料記憶所及的那一頁,竟是老朋友你。

學生時代你的外號叫螞蚱。你長得尤其高又非常瘦,不是林黛玉型別的纖細嬌弱,而是真正的皮包骨頭。你有必定要叫女孩子們傷心不已的凸額頭,又粗又硬的頭髮編成結結實實兩條辮子,撅在耳後。

老師提問你,你茫茫然站起來。你那對視得很厲害的眼睛在老師看來是一種有辱師道的挑釁,同學們則看作凶狠的搜尋,搜尋告發者。

我同情地看著你因為羞慚和自尊,兩個黑眼珠全藏沒有了。你咕咕嚕嚕的回答雖然是正確的,但不耐煩的老師已從你的課桌裡掏出一批罪證:精緻的小鹿,花籃和水袖宮娥,全是用包糖紙編的。大家鬨然大笑,笑你初中一年級還做幼兒園遊戲。我以為你會哭(我早想替你哭了),會甩起書包回家。但一經允許坐下,你仍將凸額抵住桌沿,檢視你的寶貝。它們像蟲子一樣在你課桌裡衍生不息,老師的懲罰和同學的嘲笑你都無法叫它們絕跡。

至今我還似乎能看到你骨骼粗大且皮膚髮乾的手,如何靈巧而且溫柔地翻弄那些五光十色的玻璃紙。這雙手已有了四十歲女人的辛酸閱歷。

你父親死時,我代表中隊去看你。你家低矮潮溼的房間竟然用鐵絲攔了一半,養著十幾只珍貴的烏骨雞。你家八九口人,原靠父親做木匠活,現在要靠媽媽養的這些雞了。房間的另一半是你的弟弟妹妹,高高低低,說不上有幾個,最小的妹妹在你母親懷裡吃奶,你母親的發上,簪了一朵小白花。你的弟妹們在做遊戲,他們的玩具我是太熟悉太熟悉了,那些玻璃紙在昏暗中,發出華麗的光彩。只是你的眼睛很憂鬱。你怕不能繼續上學。

我們的友誼究竟怎麼開始?誰能說清草坪上的第一粒種子是鳥銜來還是風吹來的呢?早讀時,我們班的女孩子總到後山找一棵最茂盛的相思樹,分坐在各個枝椏上,遠遠看去,就像棲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小相思鳥。你總要神祕地把我拉走,到林子深處去。我們把書攤開、做出早讀的樣子,而鳥兒們正開始真正的早讀,誦讀淺青色的風,無拘束的雲。撥開灌木叢,白色的野薔薇正安詳地開放。午休時,我們手拉著手滿山摘草莓,把熟透了的隨手塞進口中,將鑽石一樣完整的包在手帕裡,直到我們的手我們的脣全染得紅豔豔的。

我們之間的差別是很大的。在我們家,吃飯之前要洗手,上學之前紅領巾要讓阿姨熨過。而你的指甲破碎烏黑,你的衣服總是太短,你一得閒便往下扯它。你媽給你選的布料一定是最結實的,因為一件紅格子線呢穿了好幾年,居然沒有扯爛。我愛游泳,在學校歌詠會領唱,好交朋友;你憎惡運動,不喜歡拋頭露面,不合群。但我們又有很多相似的地方:我們應付考試像玩兒,你的數理化比我更強,輕而易舉就能滿分。每次飛快地填完考卷,你就貿然在課桌上擺出你的小偶人陳列館。班上偶爾有人對你的一百分驚奇,甚而懷疑,老師和同學都沒有把你看成優等生。你拿到好成績並不顯出開心的樣子。你很少笑,所以一笑起來,露出兩顆虎牙,是這樣可愛,你的僵直的劉海,你過短的衣服,以及你的對視都不算什麼了。

我們都容易感情衝動,你尤其偏激。我們頂撞老師,和班幹部鬧彆扭(我自己年年是班幹部呢),評語上都寫著“不積極靠攏團組織”。

“文化大革命”一開始,同學們中有人一改溫良恭儉讓的好孩子樣,寬皮帶把腰束得細細的,一隻手拎著老師的領子去批鬥。你是根正苗紅的“紅五類”,屢經動員和階級教育,始終和我站在臺下,不肯“造反有理”. 於是你又得了“鐵桿”(保皇)的綽號,它與你又瘦又黑又結實的樣子這樣相稱,後來螞蚱就被取代了。

插隊時我們沒能在一起。

第一次我步行九十多里路去你的知青點,遠遠看見你張著大手飛奔而來,使出那麼大的勁勒我,我們一起摔在地上,你的一隻鞋甩到水裡去了。我們又叫又笑,互相捶打,又在田埂上坐了很久。滿天清明,飛舞的蚊蚋在我們頭上罩了一層銀亮的霧。 (為什麼有關我們共同的記憶總伴有澄澈明淨的天空呢?我們真的把那些陰霾的日子躲過去了嗎?)

晚上其他同學(她們也是我的好朋友)邀我同睡。你的兩個黑眼球全擠在鼻樑邊,死瞅住地上不說話。我知道你,我和你睡。你的鋪板上只有一條返潮的草蓆,“救濟性質”的再生布被單,臨時墊了幾本書為枕頭。對於習慣了上被下褥,且從小辜有神經衰弱的我,是很難入眠的。但我真的滿心快活,你興奮地說個不停,沒頭沒腦,我努力要猜透是什麼隱藏在你的一大堆廢話裡。睡不著,你拉我起來到村外走走。月色明媚,山村恬靜,連狗也叫得有韻味。我們舉步的斜坡上長滿柔軟的草絨。你指著村邊一個亮著的視窗,說:就是他!

喲,鐵桿,你在戀愛呢!怪不得你用沙子搓白塑料鞋,煞費苦心排列你的劉海,它們不肯蓬鬆,一會兒又一揪一撮地粘在一起了。 這個夢只是一廂情願,那來臨不是為了你,而是為了你同屋的笑靨秋波。你搬出了知青點,一個人住在舊廟的廂房邊。

第二次我去看你,在回城之前和你告別。你上工去了,門沒鎖,我坐在你的床沿休息,奇怪你的被子沒有疊,一摸,原來溫著一大牙缸的稀飯,中間大約澆了一匙醬油。這就是你的午飯和晚飯。當時對我的震動現在仍有餘波。我在鄉下也吃了不少苦頭,但我們是一個友愛的集體。真正體會到孤獨,體會到被遺棄,還是這一缸微微冒著熱氣的飯。

大約在這段時間,你迷上了文學,你和我競賽似地抄了一厚本又一厚本的筆記。你寫的信也“文采”起來。這同你的心情有關,戀愛中個個都是詩人。雖然初戀的夢是破滅了,你望著那盞燈一直又過了多少年?

你是最後一批迴城的,安排在市政局修整馬路。你顯得更黑了,連你們的工友都叫你“鐵桿”. 我剛小有名氣那陣子,還常常去你家。

烏骨雞不養了,肺結核多年的母親在做臨時工,家裡滿地是刨花,你那兩個長大的弟弟在做木匠活。不知什麼時候起,你不來我家了。等我出了一趟遠門回來,聽說你誰也不通知就結婚了,又聽說最近你有了一個女兒。

屢次託你媽轉口信去,你始終不回答。

命運使我成了“文人”,成了傳聞和爭議的中心,而你默默戴著草帽跟著壓路機勞動,這似乎是我們的差別。但現在我有了兒子,我們同是母親,這至少是我們的相同點。我不知道我的兒子和你的女兒會不會相識在蔚藍清澈的天空下?會不會手拉著手在我們尋找草莓的地方採摘鮮花?我希望他們將不必分吃一缸只澆了醬油的稀粥;我希望無論他們是築路工人還是作家,心中都有足夠的真誠和熱情,對一切美好純潔的感情給予回答。

今夜天空深遠沉靜,鐵桿,我們望的是同一顆星星嗎?

1985年4 月18日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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